旧历的正月初六,新年还没过完,顾成钧就把当红影星,百乐门的首席舞女带回了顾公馆。
顾公子在百乐门一掷千金求爱的事迹早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,我本以为他这又是像以前那样寻欢作乐找了个新玩意。
没想到这次他是当真的,他嫌弃我童养媳的出身,搂着妖娆张扬的大美人。
“你是同我从小一起长大,可是,我和玉眉是真心相爱的,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套已经过去了,她应该是我唯一的妻子,月清,我们离婚吧。”
他又念我陪伴伺候他十四年,离开顾公馆怕是没了活路,准许我做姨娘。
他从来都没想过我会走,会离开顾家。
也从来都没有想过我会离开他。
可是这一次他对外头的女人当真了,我也认真了。
这一去,便再也回不了头了。
1
顾成钧在外面有女人,这事我是知道的。
他生得俊朗矜贵,又家世显赫,在外谈生意合作少不了应酬,身边有女人也是正常。
不过这次新年还没过,他就把百乐门的舞女带回家要结婚,也惹恼了顾老爷。
顾老爷在屋里发了好大一顿脾气。
他倒也不是觉得儿子在外面贪图美色,毕竟就连他自己都有四房姨太太。
他只是嫌弃秦玉眉是个舞女,放在以前,那是一双玉臂千人枕、半点朱唇万客尝的窑姐。
如今虽然是拍了几部大火的电影,被恩客们尊称一声影星,那也是卖笑的戏子。
顾成钧在百乐门流连十日,挥金如土也就算了,如今还往家里带,是丢了顾公馆的脸面。
顾成钧被顾老爷扔的烟杆子砸了脑袋,就这样还维护在秦玉眉的身前,梗着脖子跟父亲争论,那是老思想,迂腐做派。
倒是顾老夫人拉着一直没有说话的我,苦口婆心的劝。
“成钧,你这是要把月清往哪里搁,她伺候了你十年啊。”
顾成钧这才像是想起了我,他面有愧色,却眼神坚定。
我知道,他心里的知道对不起我的,可是这比不上他对秦玉眉的爱。
“我一直把她当妹妹,是你们要了这个童养媳,不是我要娶的,我已经有了真爱,哪怕你们都瞧不上她,我也要娶。”
“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套已经过去了,月清,你从小就听话,这一次,我希望你成全我。”
说完,他又像年幼时那般哄我。
“月清,你家道中落如今也没了亲人,自小又是在顾公馆长大,离开了也没个活路,等我娶了玉眉,就纳你为妾,做个姨娘,玉眉心性豁达,善良,她会容得下你的。”
就像小时候很多次那样,他做错了事,怕被老夫人罚,就会从外面买了糖人哄我,让我去跟他母亲说说好话。
老夫人每次都无可奈何,看着我吃糖人只顾傻笑,她只能戳着我的脑门,一边跺脚。
“你一只晓得惯着他,成钧讲两句好话,买块糖人哄,你就开心得四脚朝天啦?总是替他去讲好话,老早晓得要替他擦屁股。”
那时候我还小,竟不知老夫人的话一语成谶。
顾成钧性子顽劣,爱玩,经常借着带我出去买衣服的理由翻墙和几个朋友看马戏。
有一次遗落了我,顾家找到我的时候,我在原地等他淋了一夜的雨,后来高烧不退,险些丧命。
他去学校读书的时候,也追过几个女学生,学洋人约女孩子出去约会,又怕被父亲责骂,于是带着我去听戏,说我是他妹妹。
我就坐在戏台的隔间,听着他用我听不懂的洋文哄的女生笑声清脆,戏台上鼓点密集,敲的我心乱如麻。
我一直以为只要我顺从他,听他的话,就能让他开心。
我也一直以为等我十五岁那年可以嫁给他。
可是如今,他却要我继续为他着想,为他善后,要我拱手让出正妻之位,成全他的爱情。
2
秦玉眉今天穿了一身紧身的红色旗袍,裙摆开衩处露出一段雪白的小腿,胸前缀着一串亮闪闪的珍珠链,妩媚之中透着几分张扬。
她的脸上化着精致的妆容,眼尾微挑,唇色艳红,手中拎着一只黑色的漆皮手包,步履间脚上的高跟鞋“哒哒”作响。
相比之下,我的一身素色杭绸长衫显得晦暗失色。
玉眉扬起唇角,笑得明艳动人。
“苏小姐,如今世道变了,女子也可选择了,婚姻讲的不是什么门当户对,而是自由恋爱。法律上并不认可童养媳,其实你该庆幸,他肯来和你坦白,而不是直接不认你。”
我是四岁的时候就住进顾公馆的。
我的祖父原本是林州的知县,早年间宫里出事,老佛爷和皇上跑了,我阿爹和几个幕僚被抓,送到大牢里一去无回。
后来家道中落,母亲也病重死了。
顾家老太爷当年念着祖父的恩情,将我带回去给顾成钧做了童养媳,说以后这便是我的夫君,是我的天,是我的主心骨。
如今,他不要我。
我点头答应了。
既然是顾成钧想要的,那么如此听话认命的我,应该以他为主。
晚上我刚睡下,就听见隔壁传来一阵隐约的曲调,夹杂着笑声和鞋跟敲击地板的声响。
是顾成钧放了留声机和唱片,秦玉眉给他唱歌跳舞。
因为从小就要照顾顾成钧,我便住在他的隔壁,前几日顾老夫人旧疾复发,我几个晚上没睡伺候她,这几日也染上风寒,头昏脑涨。
被那嚷嚷的声音吵的头痛睡不着,我起身要去找顾成钧轻声些。
老夫人身体也没好,如今都已经是深夜了,再继续唱下去也不好。
我咳了几声,撑着力气唤了两声丫鬟的名字,却没人应答。
自从秦玉眉要做顾家少夫人的消息传开,顾公馆里的丫鬟们都冷落我了。
以前她们还拿我当未来少夫人,处处尊敬,如今说我不过也是个奴婢,就算以后抬了姨娘,左右不过还是伺候主人的下等人。
跟她们没有什么区别。
我苦笑了一声,披上外衫,扶着墙慢慢走出房间。
房门半掩,我还没敲门,就先被秦玉眉看见了。
秦玉眉以为我是来抢人的,当下就转过身坐在了顾成钧的腿上,挡住了他的视线。
她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透明丝绸,几乎能看清身体的曼妙曲线。
半露的肩头在灯光下散发出一种妖娆的光泽,裙摆垂落在地,露出一双修长雪白的腿。
“成钧,我这身衣服好看吗?”秦玉眉搂着顾成钧的脖子,声音挑逗。
“好看。”
顾成钧握着她的腰肢,一只手甚至探进了她的裙摆里,逗的她花枝乱颤。
“那,比你那个童养媳如何?”
秦玉眉低头,咬住了顾成钧的耳朵。
顾成钧意乱情迷,搂着她娇软妩媚的身子,声音含糊,却无比清晰。
“她,她正经的很,说是不成亲就不给身子,手都不让摸,又呆板,上次亲她一下,跟死鱼似的,哪有你风情万种,挑拨的我心痒痒。”
我的手顿在门框上,微微用力攥紧。
“我听说她自小是照顾你的,就住在你隔壁。”秦玉眉笑得更加张扬,声音里带着几分得意。“那边让她听听,学学,以后当姨娘伺候你。”
顾成钧将她按到了怀里:“还是你这个小妖精会玩。”
我的身体僵在门口,脚步仿佛灌了铅,最终还是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。
关上门后,我靠着椅背慢慢坐下,呼吸一阵阵发紧。
我原本以为,循规蹈矩,不拘言笑,一身清名,会让顾成钧珍惜。
可是却没想到,在他眼里,我只是一只呆板不懂男人的死鱼。
3
可能是看我委屈,在顾公馆当丫鬟的春桃有些可怜我。
我们是一同进入顾公馆的,她家里是乡下的,因为战乱全家都死了,连卖身契都没有,直接被十个铜板卖到了顾公馆当奴。
春桃比我大三岁,也是把我当妹妹看待,她坐在板凳上嗑瓜子,看见秦玉眉在花园里吊嗓子,练体型,穿着贴身的衣服,好像说是什么尼龙做的,如今的舞者练功服,都穿这个。
料子不错,但是透明贴身,跟没穿似的,路过的小厮男人们频频侧目,眼神里闪着猥琐的光。
春桃就啐了一口。
“不要脸的下贱胚子,就这还想当少夫人。”
她为我抱不平,说是顾成钧如今是新派人,经常跟洋人打交道,那洋人的女孩子穿的衣服,都是袒胸露乳,胸前白花花的,勾人。
又觉得我不会穿,她托下人给我定了一套墨绿色折枝牡丹的旗袍,又差人买了一条珍珠项链,说是要我也打扮打扮,比那戏子出身的秦玉眉好看多了。
“月清,他男人不懂你,我还不懂吗,你身材比她好,就是一直穿着老夫人喜欢的旧式长袄襟裙,他看不见。”
秦玉眉恰好路过,眼神晦涩不明的看着我。
我终于还是把旗袍折好,递给了春桃。
春桃急了。
“你怕她干什么?”
我不是怕她。
我细细的抚平旗袍上的褶皱。
“今日没了秦玉眉,还会有宋玉眉,黄玉眉,他要的不是我。”
我又何苦挖空心思去讨好他,去跟其他人比,我就是我,哪怕再多的不是,这世上也只有一个我。
春桃只是觉得惋惜。
“你不知道,早先老爷也是不喜欢这个戏子的,但是如今战乱生意难做,这秦玉眉不过是十里洋场里喝了一晚上酒,哄得司令和洋人团团转,一手扶持起来了顾家的生意,如今,一向维护你的老爷也是默认她嫁进来了。”
“还有老夫人,之前最疼你了,可是知道秦玉眉肚子里怀了种,又找洋人医院找了大夫照了什么镜子,说是怀的是男孩,老夫人很是高兴,说是有后了,也断然不提你的委屈了。”
春桃说的也没错。
如今秦玉眉只不过是小小动了几分心思,就能哄得顾公馆上下都向着她。
不过我也不奇怪。
我自小被顾公馆养着,便是告诉我,以夫家为天。
我嫁给顾成钧,是因为我从小就照顾她,我不仅仅是妻子,还是姐姐,是母亲,更要为他绵延子嗣,开枝散叶。
这便是我的命。
从小我阿娘就告诉我,在商言商,商人最是重利。
她以前不答应我嫁给顾家,说是书香门第,嫁的都是世袭名门。
后来变天了,她也离世了,若不是因为我活不下去,又怎么会甘心到这四四方方只见一块天地的顾公馆来。
春桃抹着泪,她什么都知道,可是除了心疼我,她还能做什么呢。
“月清,你如今只能当顾公馆的姨太太,只能讨好主家,若是离开顾公馆,你一个女人,乱世里是活不下去的。”
我握着她冰冷的手,或许以前是这样。
可是秦玉眉也说了,如今这世道变了,女子,也有可以选择的权利,不是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