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谐婉愣了愣。
她自觉有愧于江熙,一头是她的亲生父母,一头是她最喜欢尊敬的姐姐。她既不能怨父母,也不能怪江熙,那就只好她自己担着了。
今日特意来向江熙请罪,也是想让江熙别再生江佥和江陈氏的气。
而眼下,江熙笑吟吟的问她为何生分,难道江熙并未生气吗?
江熙见江谐婉眼睛圆睁,目瞪口呆的呆滞模样,知她心中所想,想要倾身拉她起来,无奈腰疼背也疼,手上没力气,只好退而求其次,虚扶了江谐婉一把,道:“我并非是是非不分的人,也未曾责怪过你们,你不必这样。”
江谐婉呆呆傻傻的顺从着江熙的动作,起身在她床沿侧坐下来。
江熙又抬手捏捏她的小脸,发觉比先前消瘦许多,捏着都没肉了,便佯装意外道:“难道我没陪着你,你就茶不思饭不想,生生饿瘦了这么多?”
江熙的态度亲密似从前,仿佛大房二房之间从未有过不愉快,江熙也未曾入狱受刑过。
但江谐婉还是心里难受,因为仿佛到底只是仿佛,她总觉得自己亏欠了江熙。
江熙此话本是想逗着江谐婉笑一笑,结果她反倒更加忧伤,连眼泪都直在眼眶里打转,只是一直被用力憋着。
江熙见小姑娘一根死脑筋转不过弯来,便挑明了直接道:“叔父有没有帮忙说情,是他自己的自由,我也不能强求别人来当出头鸟,何况我都说了不怪你们,那自然是不怪的,你真不必来道歉。”
帮忙是情分,不帮是本分。
而且,不责怪是不责怪,只不过是不会再同以往那般亲近罢了。
她还不至于到了倒贴别人的地步。
况且,江熙也没有斤斤计较到这种程度,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,她还不屑于多对此费神。
江谐婉大概是明白过来了,懵懵懂懂的点点头。
江熙又拉着她的手道:“即便我们两府不亲近,但你我到底是有血亲的姐妹,你还可以像以前那样来找我。”
江谐婉终于笑了笑,如释重负,然后犹犹豫豫的,轻声开口,道:“堂姐?”
江熙笑着点点头,“堂姐堂姐,叫的怪拗口的,不如你直接叫我阿姐好了,我呢,就叫你阿婉,如何?”
江谐婉显然是很开心,抿着嘴腼腆的笑起来。
终于哄好了小妹妹,江熙也松了一口气。
屋里原先站着的一众江府仆从,已经被刘呈之引着去厢房放东西去了。
两姐妹独自说了些体己话,忽听见外头又有人来通传,说是兵部的钱大人和忠武将军府上的王公子一道来探望江熙。
怎么这些人今天都是扎堆的来?
刚才问了江谐婉,她说是听闻世子妃今日进了郡主府,就以为江熙已经好多了,撤了不见客的命令,所以才会和沈晴前后脚的过来。
江府和郡主府只隔了一条街,知道的早也不足为奇。但钱同和王郁都住在城南,离郡主府远得很,怎么会来的这么快?
看来郡主府里那些人动作很快,估计现在满盛京的人都知道江熙身体好转的事情了。
本就是为了清净些才不见客,现在可好,传的这么快,要不了多久,那些望风而动的大小官员就会赶集似的过来。
江熙一个头两个大,但还是命人请钱同和王郁进来。
江谐婉一听是王郁来了,就有些坐不住,想同江熙告辞。
无奈江熙抓着她的手不放,她怕动作大了碰到江熙的伤口,只好满脸欲言又止的坐着。
江熙瞥她一眼,心中暗笑。
这两个明明是有婚约的人,却生分的像是陌生人,平日里见面的机会少,如今好不容易能见上了,可不能白白错过了这个机会。
于是江熙安抚的拍拍江谐婉的手,装傻道:“你是不愿见钱同这个外男吗?没关系,我叫人把屏风搬来挡住。”
她特意没说避嫌王郁。
江熙也没给江谐婉拒绝的机会,刚说完就扭头招呼婢子。
婢子们动作很快,从临近的屋里搬来座纱制的鱼纹屏风立在床榻前时,正好钱同和王郁也到了。
这二人因为给江熙求情而结识,很有几分共患难的情分在里头,如今听闻江熙好些了,就一起过来探望。
钱同和王郁隔着屏风对江熙拱手,道:“听闻郡主已经好些了,我二人特意来请郡主安。”
江谐婉屏息静气,直直的盯着王郁。
这两人尚低着头,所以还不曾发觉有两个人。
江熙命一旁的婢子扶他们一把,然后微笑道:“有劳。我已经知道,二位在我入狱时,不顾阻拦为我求情,最后还受了责罚,心中感激不尽。”
她下不了床榻,只能侧身面对屏风那边的两人,深深地弯腰拱手。
那两人忙摆手说不必。
钱同看见了江谐婉的身影,但也只以为是江熙的婢子一类,没有在意。
王郁也瞧见了,但只是皱眉打量了一下,便转开眼看江熙去了。
王郁自抬起头看见江谐婉后就很少说话,只是脸色冷淡,偶尔被钱同叫到,才会敷衍的应付几句。
钱同是个大大咧咧爱说爱道的性子,左一句右一句的同江熙说了好多没边没际的浑话,笑的乐呵呵的,本就小的眼睛,越发被笑容挤得没了。
江熙也跟着钱同瞎扯了半天,直到刘呈之在外头敲门,说江熙该换药了。
钱同这才意犹未尽的起身,打算拉着王郁离开。
江熙和钱同说话的时候,也没忘了瞟一眼江谐婉和王郁。
不应该啊,江谐婉内敛腼腆,不说话也就算了,可王郁怎么也话少?
这屏风也并不厚实,按照他们的熟悉程度,王郁是能认出来江谐婉的。
那就是故意不说话。
江熙有些头疼,这两个见着彼此怎么都是这副苦大仇深的样子,倒叫她这个有意撮合的人有些尴尬。
时辰确实不早了,钱同和王郁向江熙告辞,小厮送他们出了府。
两人都住在城南,只是并不同坊。并辔而行了大约半个时辰,就各自道别,往不同方向去了。
王家的将军府建在一道巷子的最幽深之处,青砖青瓦,布满青苔,门前一棵极粗极高的老槐树,是北齐的开国功臣,第一位忠武将军,亲手所植,时至今日,已历时五年,虽风雨侵袭,但一直巍然不倒。
这座将军府是已经建造了百余年的老宅。
门上挂着的匾额,是太祖皇帝亲笔题写赐下的“忠武明德”四个朱红色的大字。
时过境迁,木质的匾额已经腐朽,但上面的字,每年都会由当时袭爵的忠武将军,重新用朱砂描写一遍,使其鲜红如昔。
今年年初的时候,王郁的祖父,忠武老将军王忠,才刚摘下来描了一遍,是以现在的颜色还很鲜艳夺目。
王郁下了马,把马匹交给迎出来的小厮,嘱咐他马拉去马厩喂食草料,而他自己则站在大门前,习惯性的抬头,凝视了那副匾额片刻,才收回目光迈进府。
他的书童名唤执锐,才十四岁,正瑟缩在门房前的小矮凳上唉声叹气。一抬眼见王郁回来了,喜的一下子跳起来,屁颠屁颠的跟在王郁身后往府内走。
执锐瞄了一眼王郁冷淡的面色,似乎已经习惯了他这种冷漠态度,并没有多问,而是火急火燎哭丧着脸道:“主子,老爷已经回来了,奴才瞒不过去。老爷让奴才到门房等您回来后,告诉您立马去祠堂。”
王郁从鼻腔里嗯了一声,表示知道了,只是面色也更加冷凝。
执锐聪明的感觉到前面少年的糟糕心情,摸摸鼻子,十分识趣的悄悄走慢,等王郁下了台阶进了长廊,就停脚,半道拐到厨房那边去了。
王郁没有叫住偷偷溜走的执锐,只是挺背直腰,自己绕过堂屋,直往后面的祠堂去了
将军府百余年来,一直都保持着最初的模样。
北齐开国时,刚刚结束长达数十年的群雄争霸,变成齐陈秦三家。
那时候民不聊生,生灵涂炭,到处都弥漫着战火的硝烟,百姓的哭号,邻里易子而食,亲眷争相啃树,笼罩着这片大地的,是绝望。
所以太祖皇帝开国后,以民为本,善待万民,减苛降税,休养生息。
以青山宫皇室带头行简朴之风,上行下效,北齐境内逐渐有了欣欣向荣,官民和乐的盛世景象。
那时候的工匠建造府宅,也符合那时候的风格,以青石板和木料为主,装饰简单,恢弘大气,古朴端庄。
只是后来,北齐愈发繁华昌盛,就慢慢改了以前的简朴风气。
到今上登基后,更是讲究精致奢华,糜烂华美,神雕鬼琢,譬如玉作楼台金作瓦的玉春楼,以波斯绒毯铺满地面,喝的是琼浆玉液,吃的是珍馐美味。
民间都已如此,何况皇宫大内。
数代帝王更迭,盛京包括青山宫,早已没了当初的半点模样。
而一直留存至今从未翻修的将军府,也变得与这周围格格不入。
王郁踩着已经松动的青石板,来到了祠堂前。
门被关着,但里面亮了灯。暖橘色的光晕,携带着丝丝缕缕香烛的味道,从纸窗中透出。
王郁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,转身又合上。
他刚回头,就感觉背后一阵劲风袭来,还没等他反应,就被一脚踹的跪倒在地。
身后有人提起王郁的衣领,直直的拖着他往前走了几步,然后松手,把王郁摔在蒲团上。
“抬头。”是一道苍老而带着薄怒的声音。
王郁抬头向前看去。
前面,是满满一墙,密密麻麻的牌位。
上面用墨,端端正正的写着王家所有先祖的名字。
只是这一面墙的牌位,就概括了王家走过的百余年光阴。
面前香炉上刚插了三炷檀香,袅袅烟雾腾起,在这些牌位周围缭绕。
四周悬挂着黄色的经幡,是王家历代儿孙亲手抄写的经文,用来给先祖祈福。
一派庄严肃穆。
“你说,你看到的是什么?”
王郁一一扫过墙上的一个又一个牌位,最后停留在最新的一个上。
这是他父亲的牌位。
他张口,声音缓慢低沉,“是王家的列祖列宗。”
身后的声音更加严厉,“王家的先祖,用命守护下了忠武将军这份功勋,结果你呢?终日在外浪荡,是想学贺家那个臭小子吗!”
王郁声音不变,“并没有,孙儿一直有在用功。”
“用功?”后面的人冷笑一声,“你用的是哪门子的功?老夫平日里叫你读的儒家经史,你可有一篇能背诵下来的?”
王郁跪的笔直,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他父亲的牌位,藏在衣袖下的手慢慢握紧。
“回祖父,孙儿一直在勤加练习剑术刀法,《司马法》《虎铃经》《纪效新书》,孙儿已经熟读。”
身后人气的又抬脚踢在王郁的背上,王郁生生受下,被踢得扑倒在地,又马上跪直身。
他这副倔强的样子,更是激怒了身后人。
王郁垂眼抿唇,瞧见一片剑锋紫色的衣角自后面绕到他眼前。
“抬头,看着老夫。”
王郁抬头看向跟前人。
这人生的高大魁梧,头发花白,皱纹满布,一身虎纹窄袖袍,腰间系着黑皮玉革带。
他满脸怒火,眼神冷厉,直直的瞪着王郁。
他正是忠武将军,王忠。
王忠负手,低头看着王郁,道:“你为何非要习武,不肯从文?”
王郁跪着,但神情坚定,一字一顿道:“王家世代为将,孙儿心中也向往疆场,既如此,为何不许孙儿习武。”
王忠居高临下盯着王郁,声音不容置疑,“王家子嗣单薄,若连你这唯一一个嫡系男丁也折在战场上,王家无后,老夫有何颜面去见王家先祖!”
王郁不为所动,“若是王家就此断掉武将传统,会更没有颜面面对先祖。”
他说完,就深深的对着王忠叩首,不起身。
王忠越发愤怒,一脚踹在王郁的肩膀上,怒道:“冥顽不灵!难道你忘了你父亲了吗!”
王郁跪着的身体颤了颤,但还是没起来。
他当然没忘记,他的父亲,于十年前,在与西秦交战时,深入敌营烧毁粮草,但误入西秦埋伏,最后以身殉国。
他的母亲自那以后一病不起,每日靠着汤药吊命。
年幼的他,被从演武场上抓回来,锁进了书房。
王郁低声道:“祖父是担心偌大家业,后继无人吗?”
他顿了顿,嗓音中染上一丝不解和不驯。
“可是,与咱们王家交好的江家,不也是一样吗,大房中只剩郡主一人尚在,但她也担起将门之后的担子。虽是女子,却也能续江家先祖的荣光,守护北齐边境。”
“孙儿羡慕郡主的自由,也崇敬郡主的信仰,所以孙儿也想像郡主那般,冲锋陷阵,守卫山河。”
“凭什么江家可以,而王家却不行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