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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9章

发表时间: 2024-11-27

北齐中熹四十二年三月初,朋党谋逆案宣告翻案。

由国丈李彰提出疑点和证据,六王亲自监督刑部重审,查出此案先前的一切证据皆是伪造。

经刑部查探,江熙在溪州期间,忠心耿耿,战功赫赫,与南陈并无往来。

一干人证,即秦风等人,被抓捕归案,审出口供为受人指使,兵防图并非江熙亲笔。

而此前从犯梅益,在政事堂以死明志,经查证,七封书信皆是被模仿字迹而写成。

为表怜恤,特追谥梅益为纯达公,赐还江熙一切爵位与功勋,仍称平南将军,宪华郡主,居城东永宁坊郡主府。

而陷害江熙的,则是之前惨死雪夜的御史台吴文。

两人因庆功宴生出嫌隙,吴文嫉妒江熙功勋在身,以金钱收买秦风,假造书信,又因与起居郎梅益政见不合,欲一并除之而后快,以职务之便上书弹劾,在政事堂上咄咄逼人,致使梅益被逼惨死,江熙蒙冤入狱。

后又怕江熙狱中申冤,于雪夜联合大理狱狱卒,意图用鸩毒害死尚在狱中的江熙,但狱卒怕事情败露,已自行出逃,而吴文则在回家途中,巧遇盗匪,就此丧命。

这日清晨,政事堂上,诸臣皆到。

“门下:昔吴文媚上,祸乱朝纲。今冤案大白,复得江氏福将,民之幸甚,国之幸甚。即日起,赏还江氏封爵,并府宅田地,另赐珠帛三十万,黄金十万,特令入朝议政。告江熙,奉被,制书如右,符到奉行。中熹四十二年三月初四,下。”

高堂之上,李彰宣读完敕旨,然后亲自下台来,把敕旨双手交给江熙。

江熙刚从大理狱里出来,简单擦洗干净了血迹,换了身完整的衣服,就被带着来了政事堂。

此前她在狱中时,一直满身血污,脸上也是蓬头垢面,是以没看出有什么。

如今擦净了脸,才发现她面色白得吓人,眼睛里布满血丝,眼球也很浑浊,唇色惨白,下唇都被咬烂了。

尤其是她的额头上,三个月前被划破的额角,一直都没有上药,愈合的极慢,有些感染的样子。她本是极好看的眉目,那道伤口就显得十分碍眼。

江熙昂首立在台下,因为她身上还有伤,所以特命她不必行跪拜礼。

她弯腰俯首,接过李彰捧来的敕旨,低声谢恩。

诸臣庆贺。

江熙又道:“国丈大人,臣还有个不情之请。”

“郡主请讲。”

“听闻臣的旧部秦风,自三月前政事堂作证后潜逃,下落不明,前几日才被刑部捉拿。臣在军中时,一向最是重视军纪,此等叛主之人,臣想带他回府,自行处置。”

秦风本就是江家军中的在编将士,江熙也有权决定他的去留。

况且秦风涉及的这次朋党冤案,实在是棘手的很。

当初秦风卖主求荣,如今邪不压正反被下了狱,江熙也官复原职,以后定然不会放过这种小人。

刑部要是再留着他在狱里,怕是会得罪了江熙,巴不得扔开这块烫手的山芋。

现在江熙亲自点名要带走秦风,刑部自然求之不得。

刑部的孙尚书便连连笑道:“郡主想要,下官就马上差人押送到江府去。”

之前郡主府赐下来,江熙也一直住在江府,想必此次也是。

人群后的江佥耳尖动了动,没说话。

江熙扯起个意味不明的冷笑,道:“何必送到江府去,我有自己的府邸。”

这话的意思就多了去了。

之前江熙蒙冤入狱,江佥选择了自保不出声,如今江熙沉冤昭雪,重又发达了,摆明了是气江佥之前的行为。

现在江家二房,就是再想沾大房的光,也沾不上了。

“还有,臣身上有伤,恐怕得多留在盛京几月,不能回溪州了。”

之前是想着赶紧回去,但如今,她又不想了。

六王答应救她出来,却没说一定揪出幕后人。

江熙现在还不知到底是谁陷害的她,敕旨上说的是吴文,但江熙不信。

吴文根本就是个蠢的,顶多算个马前卒,他不可能想出这么环环相扣的计谋。

而且之前在狱中时,贺疏曾对她有点拨,幕后人极其势大,不可能只是个小小的御史台小吏。

虽然江熙不信贺疏,但她后来寻思了一遍,贺疏实在没理由专程来骗她,既然他想利用江熙,为了防止江熙不受控制,那些话就必须是真的。

朝廷不能给她真相,那她就自己去查,而要查,就必须留在盛京。

李彰应允,“这是自然,本官会派太医院的人去郡主府为郡主医治。”

江熙若不说她有伤,诸臣都差点忘了。

进大理狱受了十一刑,此刻还能站得笔直,有理有条的说话,真是比男儿还健壮坚韧。

今日朝会本就是为了此事,如今已经了解,便散了会。

江熙入狱前行事太孤直,交好的没几个,结怨的倒是一大堆,是以众人都是各走各的,没人搭理她。

她站了半天,委实有些撑不住了。

十一刑名不虚传,江熙在大理狱的这三个月以来,每日里各种刑罚轮着上,早弄得她遍体鳞伤。

尤其肩头。

她被带出狱时,狱卒只是简单粗暴的斩断了锁链,以至于她身体里还残留着一点铁环。

穿琵琶的极刑,本就是为了限制武功。

听闻取下锁链时,需得小心又小心,即便是有经验的老医者也不敢轻视,一个不留神,很可能武功尽废,往后再不能提剑。

且身上的各处伤口只是简单的拿布包扎住,此刻已经在往外渗血了。

她有些站不稳了,肩头痛的连手里的敕旨都快要拿不住。

没人管她,她就只能自己出宫回府。

她禁不住后悔的想,若是当初没那么心高气傲,也不至于落难后连个能搭把手的人也没有。

江熙脚步踉跄的往前迈了一步,然后就眼前一黑,栽倒在地。

她刚倒下,就有人带着几个宦官进来,见江熙倒下去,连忙跑过去,叫宦官把江熙搀扶起来往外走。

此人正是余青霭。

他方才跟众臣都出去了,还以为已经乘车回府,没想到他是叫人来扶着些江熙。

一行人跟着余青霭上了马车,直奔城东的郡主府。

府邸已经叫人打扫过了,基础些的家具摆件也基本俱全,宫里已经派来了一批伺候的人,又从外面采买了不少洒扫的仆役。

余青霭十分好心肠的把江熙送到家,叫府里管事的人出来,把他们主子扶进去。

恰好李彰派来的太医也过来了,余青霭见没什么事,就赶着先回六王府去了。

郡主府这边,前脚才把江熙抬进去,后脚就来了一堆虚溜拍马献殷勤的大小官员,要求见江熙。

有个掌事管家模样的人,大概是这些人里资历最老的,自告奋勇来当管家一职,然后通通把那些墙头草拒之门外,把宫里来的赏赐从侧门悄悄运了进来。

他行事倒真有几分管家样子,一面张罗着府卫把门,一面叫小厮把门庭都彻底清扫一遍,还时不时地往正屋内跑一趟,看看江熙的情况。

屋内,有三位老太医共同为江熙治伤。

或许是江熙实在伤的太重,几位太医一面商量着用药,一面唉声叹气。

“郡主受的伤太重,小腿处的骨头本就移了位,一直没好好医治,今日又勉强站了许久,更加严重了。”

“还有上身,外伤且先不提,郡主内脏受损严重,需得卧床静养至少三月。”

“最严重的是肩头琵琶骨,这铁环可怎么取出才好?”

三位太医商量来商量去,最后也不知是采用的何种方法。

屋外守着的婢子只听得屋内来往不断地脚步声,不停有人端着热水盆进出。

直到铜盆里的水从鲜红的血水逐渐变成清水,太阳从东方绕了半圈落到西边山脚,才有两位太医从里面出来。

江熙的外伤基本都处理好了,以后只要勤换药,就不会有太大危险。

至于内伤,只能用药慢慢调养,且多半会成为暗伤,无法恢复如初。今生还能不能下地行走,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。

那两位太医回宫复命去了,留了一位暂住郡主府,时刻盯着江熙的情况。

……

盛京城的南边,有一汪不小的湖水。

相传,此湖乃前朝人工开凿而成,与护城河相连通,湖水清澈浩淼,名为一色池。

若在夏日,岸边草木茂盛,杨柳依依,水面上莲花盛开,蜻蜓飞舞,小鱼游动,姑娘们泛舟湖上,采摘莲蓬,十分惬意。

但在春寒料峭的早春时节,这里就人迹罕至。毕竟湖水寒冷,叶无绿芽,实在没什么好赏玩的,万一一个不慎掉进了冰窟窿,还会把命搭进去。

此时正是深夜,万物寂静。

今夜的月亮十分明亮,照的街道如同白昼,根本不用提灯笼,也能走夜路。

通往湖边的一条小巷道里,正有一个身影踽踽独行。

这一片少有人至,巡夜的兵士也不常来,是以他并没有刻意收起脚步声,任凭声音在空旷的青石路上回响。

今夜着实寒冷,他有些畏寒,穿着厚重的青灰色大衣,手里还揣着个小手炉。

他慢慢走到了巷口,向四周张望一圈,就见旁边树下有个小厮模样的人站起身,向他走过来,压低声道:“贺公子,请随奴才来罢。”

他点点头,跟着那小厮往湖边走去。

他正是贺疏。

两人又走了有一盏茶的功夫,就看见湖边岸上的一溜房馆里,正有一间隐隐亮着灯。

贺疏打了个喷嚏,不耐烦的问那小厮道:“你家殿下怎么约在此地,又冷又远的,还不如找家花楼暖和的多。”

小厮暗暗唾了一声,但明面上还是陪着笑道:“殿下也是为了安全些。”

贺疏嗤笑一声,没再搭话。

什么为了安全,分明是故意找的湖边。

他都准备睡下时,才临时接到六王要见他的消息,让贺疏没有准备,这样一来,湖边就都是六王的人,到时候要拿捏他,还不是轻而易举。

况且这么临时通知,六王自己就能早到,贺疏却不能,一顶没有礼节,无视尊长的帽子再扣下来,贺疏就又得吃一亏。

今夜是贺疏和六王正式见面商议合作问题的关键会面,六王这么多小动作,无非是想多占些便宜罢了。

若用来对付别人可能就如愿了,但用来对付他贺疏?真是太自信了些。

不过六王也是个机敏的人,若知道贺疏并不傻,还很善察人心,估计今晚的合作就会谈崩。

所以贺疏在六王跟前必须装傻。

房馆已经到了。

小厮上前敲了敲门,然后请贺疏进去。

贺疏作势打了个哈欠,一把推开门就走进去,毫无顾忌的大声嚷嚷道:“六殿下好没人情,都到深夜了才临时叫我过来,来迟了可怨不得我。”

先发制人,让对方无话可说,极好。

屋内只有六王一人,他应该也是冷的,薄墨色大氅裹得紧紧的,但面上还是一副淡漠样子。

他被贺疏的说话和模样噎了噎,果真没责怪贺疏,反而道:“是本王欠考量了。”

贺疏笑嘻嘻的摆手道:“没事,我不会怪殿下的。”

他见六王嘴角有轻微的抽动,暗暗冷笑了一下,然后十分自来熟的,在六王对面的凳子上坐下,伸手捞过桌上的茶壶,给自己面前满上,笑道:“多谢殿下好茶。”

六王默默看着他的动作,眼神中带着些谨慎和审视,最后却笑了,“今夜叫少怀你过来,想必原因你也是知晓的。”

贺疏瞥一眼对面人的神情,把茶碗放下,一抹嘴傻笑道:“知道知道,殿下有求于我嘛,好说好说。”

他表现得越像个傻瓜蛋一样,就越能让六王觉得他好控制,合作成功的几率就越大。

毕竟贺疏是贺氏案的唯一幸存者,六王若想在贺氏案上做文章,不可能抛开贺疏。

不过也不能太傻,把六王糊弄过去就行。

六王直接无视了贺疏的话,转开眼冷漠道:“先前你叫余仲谦送来的东西,本王已经看过了。”

他声音沉稳,语气中却带了些试探和怀疑,“不过,本王疑惑,少怀身上的禁锢颇多,是如何知晓的这些事,又是如何想到向本王投诚的?”

贺疏就知道他会这么问,便把早就盘算了不下百遍的回答说出来。

“说起来也是凑巧,我之前花楼里闲逛,偶然听到隔壁的谈话声,心中好奇,就趴窗偷看,原来隔壁就是那个惨死雪夜,臭不要脸诬陷宪华郡主的吴文,我听见他跟姑娘闲聊天,说的正是淮州许家的事。”

这个借口绝对万无一失,吴文已经是个死人了,六王想求证也求不来,何况,吴文背地里的身份,贺疏知道,六王也绝对知道。

吴文是那人的表亲,也是那人的门生。

所以吴文也不是不可能不知道,再加上此人行迹可笑,在花楼里乱说乱道,几乎没人会不信。

把锅推到吴文身上,最合适不过了。

“至于为何要找殿下,”贺疏拿手摩挲着下巴,一副无赖模样,“只是觉得殿下比较合眼缘。”

这个借口虽然太胡扯,但也是最合适的了。

若是直接说,贺疏知道六王暗中蛰伏数载,也想着扳倒那人,估计贺疏立马就会被捆起来扔进湖里喂鱼。

六王也不知信了没信,不过大概率是没信。他又道:“其实先前王府里办的花宴,是本王特意给你下的请帖。”

贺疏心中了然,那次花宴时,他还疑惑,沈晴和他八竿子打不着,为何会特意下帖子,后来他慢慢琢磨出六王的心思,就猜出是六王利用沈晴的花宴,来暗中审视贺疏举动。

贺疏也是由此推出,六王也想查贺氏案,所以顺水推舟,用种种行动告诉六王他的企图,毛遂自荐,引诱六王来找他合作。

后来总暗中跟着的六王府府卫,也说明六王上钩了。

幸好,贺疏虽然当时没猜出,但还是顺手在后院里,特意在竹林小楼能看见的地方,把蓝田玉佩交给他的人去调查。

论起来,还得感谢江熙的出现,他和江熙交手,特意隐藏了实力,显得像个没有武功的人,意在告诉六王,他没武功,随便找个杀手就能干掉他,不用担心。

所以他当时等的并不是江熙,而是六王。

玉佩的消息来自于那人,贺疏能知道,六王也绝对能知道。

贺疏便道:“原来如此,只是不知殿下为何邀请我去?”

六王微笑着,似乎是不经意般道:“因为本王发现了一些,十五年前,二七贺氏案的疑点。”

贺疏放在桌下的手握紧了些,又慢慢松开。

终于是说到正题了。

他面上适时的露出惊愕伤感的神色,道:“殿下,话可不能乱说,家父的案子已经在十五年前就盖棺定论,怎么多年过去,又有疑点了?”

六王紧盯着贺疏脸上每一寸表情的变化,却没瞧出有什么不对。

他道:“你那时不过五岁,自然不知,但本王近年来,却在偶然间得了不少线索,想着这毕竟是你的家事,故而来问问你的想法。”

六王尽说些冠冕堂皇的话。什么询问想法,分明是想把这种危险事情假手于人,身居幕后好占便宜罢了。

不过这世上又不只有他一个聪明人,他会利用别人隐藏自己,焉知贺疏不会。

他能利用的人,这不才被六王给救出来吗。

之前偷偷进了大理狱,点拨了江熙那么多,怎么能放着江熙这么个好苗子,和欠下的人情债不用呢,若不用,那贺疏就是真傻。

贺疏心中咬牙切齿,但他也清楚,必须借助六王的势力来查案,故而顺着六王的话,悲痛道:“我已经被辱骂痛斥多年,若能为家族翻案,我自然求之不得,也能对得起家父的在天之灵。”

六王见贺疏上钩,便微笑道:“如此甚好,只是若本王亲自去查,会有诸多不便,但若交给你查,就方便的多。你若愿意,本王就以贺氏案的线索做条件,换你为本王效劳,你我二人,就此合作。”

贺疏就等着他说合作这句话,当即抹泪道:“多谢殿下信任,只是我势单力薄,又蠢笨无知,恐怕担不起这重任。”

“无妨,本王已经想好一个人选,来作为你的助力。”